唯有磧口
□ 張金厚

你不嫵媚,也不妖嬈,怎么說也算不得太美。你不屑于豐滿的肌膚,撩人的媚笑。你極有棱角的臉,白毛巾繞頭一扎,大懷襖攔腰一扣,白腰帶斜別著船槳。最要緊的還是眼睛,眸子是純粹的黑,眼白卻泛著蠟黃,整天半閉半開,勾人遠思的深邃。不管遠明的晨陽,還是大清的夕照,火辣辣往你身上一撒,便是一抹重重的寫意。
我知道,你不是在等我,但我卻好像在找你,找了很久很久。我知道,你的滄桑,并不是因為我來的太晚,你的深沉,卻是因為你走的太早。明代的卵石一鋪,你就注定成為一個撩心的迷面,清初的磚瓦一砌,堆起的是幾百年后讓人驚詫的古韻,我知道,雖然這并非先賢的初心。真的,就現(xiàn)今來看,你并不純秀,但很古典。你不懂得害羞,落落大方地看著一個個來者。磧口,我想大聲喊你一聲,一聲喊出,我才真正覺得你的名字不適宜心里默默吟誦,只有大聲喊出來,那才叫痛快。站在你面前,我收起了張開的雙臂,我沒法擁抱你,因為你不是需要擁抱的那種,是的,又有那雙臂膀能擁抱得了你!接下來便是一種沖動,撲入你的懷里,聽你的心跳,享受你的撫摸。磧口,我是來遲了,你沒有怪罪,我知道,你不在乎來遲與來早,也不在乎來與不來,凡來者,你都捧著古風柔柔地撫摸,因為你胸前,是一條大氣磅礴的黃河。
看見了吧,柳林已燈紅酒綠,臨縣亦高樓比肩,就連河西的吳堡姑娘早已穿上了超短裙,這已是一個穿牛仔和摸口紅的時代,盡管漂流而下的盞盞河燈還是那樣的紅,燈盞里已不是往日的麻油。這樣,磧口這北國的古典漢子便名播四海了。然而,舞廳里酒樓上濃濃的胭脂味閃爍的霓虹燈熊熊壓來,你那蠟黃的老眼還能睜得開嗎?你的那種操守還能撐得多久。
呂梁文學(xué)季,那是一個盛會,厚重古樸的文學(xué)和厚重古樸的磧口聯(lián)姻,讓人突然明白,從今天起,文學(xué)要從這里出發(fā)。不禁想起古人崔炳文的詩句“物阜民豐小都會,河聲岳色大文章”,感佩古賢的如此先見。遠流湫水,近淌黃河,今天,當詩人面河而詠,巧了,主持人就叫歐陽江河。“天如水騰浪,磧遠有高峰”,詩人剛剛詠出,黃河遠處的皮艇上便傳來一青年的高歌,“峰高有遠磧,浪騰水如天”,又是一巧,巧的不單是詩的回文,更巧在詩人與船夫的呼應(yīng)。詩人,黃河,磧口,船夫,幾個字詞在陽光下格外亮麗,回頭望去,古街上的明磚清瓦回射出默默的凝重。
想起了著名畫家吳冠中,絕對的國寶級大師,應(yīng)尊一聲吳老,吳老有兩個喜好,手中一支畫筆,腳下萬里河山。吳老深邃的眼里裝滿旖旎和錦繡。吳老一到磧口就驚呆了。吳老凝視著磧口就像凝視著高古。吳老臉上堆放的是滿滿的虔誠。吳老沒日沒夜地和磧口對視。吳老吃著磧口做的小吃蘸墨作畫揮毫著文。吳老三出磧口,說他還會再來,一定要來。吳老揪心地離去。吳老離去時撿了一塊散落的瓦片,那是磧口贈他的信物。磧口的遺憾是吳老沒有再來,吳老的沒有再來讓磧口的揪心變成了失落。磧口人總這么說,吳老在臨終前還念叨了一聲磧口。
磧口知道自己的體量,不敢睡在水上,磧口知道,戲水是姑娘的事。自己這骨架,只能睡在山上,以山為床磧口才睡的沉實。山風掠過,那只是磧口變換了一個睡姿,說了幾句夢話。那一排排古藍色的磚窯是磧口的披風,披風舊了,烙印了歲月灼烤的斑駁。每天,為磧口守夜的是黃河,今晚,又添了我,黃河常在,我卻是過客。但我們都聽得出來,磧口的鼾聲全都是民族的味兒。
凌晨,河面還暗黃,小船已開槳,時間還不到四點,磧口就早早醒了,忙著只有黃河才知道的事。打從明朝那會起,磧口就不會睡懶覺,不光是心里有事,還有那三聲雞鳴,兩嗓號子,一陣狗叫。
“喲……嗨嗨,喲……嗨嗨”,突然傳來高吭的號子,我知道旱水碼頭起船了,那號子不是飄過,而是撞來,那聲音純的不用過濾,不用多,只一聲,磧口人血管里的液體便澎澎湃湃。早晨起來,一聲一聲的號子打包了磧口人的心,磧口人的夢便由山上移到了船倉,帶著夢起航,磧口人的夢是有聲音的。
晨光下,我倚看船欄,定定地看磧口,一塊青磚,一領(lǐng)曲瓦,一個庭院,一間老屋,看著看著,心都沉了進去,覺得明王朝就是昨天的事,大清朝也是剛剛從黎明中閃過。仿佛看到庭院中哪家的柴門開啟,走出一位白須冉冉的老者,頭戴瓜皮帽,身看青布長衫,那是東財院的李登祥還是西財院的李帶芬?磧口,就是一個叫人把不住幻覺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