訪后寺上
□ 邊草
忘了之前來過多少回,這次卻是專程來訪,同行的還有三個人,網(wǎng)絡高手建軍、農(nóng)民記者錦云、文化局老局長高伍平。建軍本是學歷史的,錦云熱衷于地方史料的探尋整理,高局是極精熟《臨縣志》的老師。
車在高速上疾馳,高局老師滔滔不絕,講說關于臨縣的點點滴滴。我接連兩個早晨起太早,中午又喝了點酒,抑制不住的打瞌睡,一路聽來斷斷續(xù)續(xù)、模模糊糊。
很快就到八堡了,再往北十里就是后寺上。車在山腳下的泉水邊停好,抬頭看時,看管老楊已經(jīng)在山腰的廟宇前等著了。
錦云下車便急趕著拍照。我站定了仔細看,多少年了,這卻是第一次認真地看,感覺有些愧疚,之前竟沒有過一次用心。建筑依山就勢,窯洞層疊錯落,半壁上大小三個石窟一字排開,對面是一堆奇特的亂石,亂石東南一座戲臺,西南一座石房,坍塌破敗。時節(jié)正是四五月,圪針葳蕤,蜜蜂嚶嚶嗡嗡,空氣里絲絲縷縷全是棗花香。
關于后寺上,翻遍《臨縣志》,并無一字記載,很是奇怪。這些建筑由來已久,雖不算龐大但也不算小,單單這幾個石窟,在縣內(nèi)就實屬罕見,如此稀罕之處,史官們怎么就能視而不見?在后來的地方書籍里,也只有郭時鍵《臨縣寺院概論》里這樣講:八堡曹家溝上面,有龍泉寺……近年來,有人又取名為天王寺。八堡村有寺圪垯、前寺灣、中寺灣、后寺灣等地名,原有寺院,今已毀而不存。人們又稱寺圪垯的寺為前寺上,稱龍泉寺為后寺上。
八堡村有寺圪垯、前寺灣、中寺灣、后寺灣等地名,不假,現(xiàn)在仍在沿用。寺圪垯原有寺院,老人們也有傳說,寺院叫興佛寺,規(guī)模曾超過佳縣白云山,后來逐步被毀,興佛寺有下設寺院,一處便是后寺上,另一處是后寺上斜對面的佛堂寺。郭時鍵所講前寺上、后寺上的說法可信,有理據(jù)。只是,這前寺上有個正式的名號“興佛寺”,后寺上呢?如果也有,那該是龍泉寺,還是天王寺?
很快我又更加迷糊了。隨著看管老楊來到山腰的廟宇前,在通往庭院的山門洞頂,赫然鑲嵌著一塊古舊的石匾,上書:龍泉庵;而山門洞頂?shù)暮竺?,又是另一塊石匾,同樣古舊,上書:天王祠。一座廟宇,前后兩塊石匾,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名號,而且差別如此之大:一個“庵”,一個“祠”,庵里供奉著神佛,住著尼姑,而祠里應該是供奉先祖圣人的,住著的不會是女子。我的頭大了,眼睛望向高局老師,高局老師一言不發(fā),只顧在山門洞前的石圪臺上坐著。我問看管老楊,老楊說這兩塊石匾原來閑置在院子的角落里,九一年修繕時,他覺得石匾古舊有價值,就把它們鑲嵌在了現(xiàn)在的位置。石匾不會假,這說明古時候“龍泉庵”和“天王祠”的叫法是有的。水越攪越渾,龍泉寺,龍泉庵,天王寺,天王祠,我到底該叫它什么?
我在廟宇里仔細搜尋,希望可以發(fā)現(xiàn)點什么。這是個極講究的小院,坐北朝南,干凈整潔,上下左右的窯洞圍起來,寬約10米,長約15米。窯洞都是新砌的石口子,每個窯洞里都是新塑的神像、新涂的壁畫。從山門進,左右窯里供奉著四大天王,廊道里豎著三塊石碑,上刻九一年修繕廟宇時積善款者的名字,石碑后面一個石香爐,極簡單,像燈臺,年代久了,風雨剝蝕得很是滄桑。廊道兩邊各栽著四株側(cè)柏,小胳膊粗細,兩米余高,雖然少,但也成排,很規(guī)整。柏樹后面,東西兩側(cè)的耳房里,分別供奉著龍王、土地、觀音、二郎真君和十八羅漢。正面是正殿,三孔窯,正中供奉著釋迦牟尼佛,東西兩邊分別是清凈化身佛和圓滿報身佛。正殿窯里存放著三四塊方形石碑,上面刻著清道光八年修繕廟宇以及積善款者的名字,除此再無別的信息。正殿與東邊耳房的犄角旮旯,長出幾株野草,草叢里側(cè)立著幾截殘缺斷裂的石碑,翻出來看,卻是風蝕得沒有了半點字跡。
廟宇里尋不到答案,我只有轉(zhuǎn)出來再問看管老楊,我們的問答足足有一麻袋多,但有價值的微乎其微。老楊說,據(jù)傳山下原來有過一個尼姑庵,后來庵里的尼姑“不行好”(與人發(fā)生茍且之事),被村民們驅(qū)逐了。我向山腳望下去,山泉還在,泉邊的老柳樹也在。記得小時候來看戲,爬在山泉邊喝水,泉水清冽甘甜。如果傳說可信,山泉邊上一座庵,“龍泉庵”是可以理解了?!疤焱蹯簟蹦兀堪俣壤锼岩凰?,全國各地供奉四大天王的處所數(shù)以萬千計,天王寺、天王殿、天王廟,哪里有叫天王祠的?而且這樣的廟宇里大多是專供四大天王的,眼前這里,四大天王卻在下房兩側(cè),不在正殿,并非主神。我想起以前好像在哪里見到過,好像在山西北部的某一個地方有一個天王祠,里面供奉的不是四大天王,只一個人,托塔天王李靖。難道這個天王祠里,原來也只是供奉著天王李靖嗎?我百思不得其解,想來想去只能做這樣的猜測:后寺上是一個綜合佛教場所,從山腳到山腰是一個建筑群,山腳下有龍泉庵,半壁上有十佛洞、百佛洞、千佛洞、萬佛洞,山腰的廟宇不止一祠一廟一殿,由若干個部分組成,石匾所名的天王祠只是其中之一。龍泉寺和天王寺的叫法,犯以點帶面之錯,而且還錯在字面混淆、諧音訛傳。這樣想過之后,突然覺得悲戚,感覺后寺上就像一個被佛國遺棄的孩子,擱置在這荒郊野外,無家可歸,不知姓甚,不知名誰。
從廟宇下來,鉆進石窟。后寺上最吸引人的還是這幾個石窟,懸在山體半壁上,口朝南,從東到西,一字排開。石窟大小不一,分別叫作十佛洞、百佛洞、千佛洞。還有一個叫萬佛洞,最大,在東邊半壁上,口朝西,“一打三反”時候被一炮炸毀了,現(xiàn)在只留下一堆亂石、萬千遺憾。
石窟何年何月為何人所開,沒有人知道,連傳說里也找不到一點影子。我閉上眼睛,猜想當時候的情景,是否也如樂樽和尚初到敦煌,山頭金光燦爛,烈烈揚揚,像有千佛在躍動,老和尚慈眉善目、須髯飄飄。開山鑿窟,只有錘鏨,那該是一場怎樣浩蕩而曠日持久的工程,耳畔是錘鏨之聲,一聲一聲,悠遠鏗鏘。
洞窟幾近方形,長、寬、高略有不同,正面入口,寬窄高低與雙扇門相仿,洞頂八邊形撐托,呈包狀。內(nèi)四壁自上而下鑿出許多道石坎,每兩道石砍之間水平平行、間隔均勻,接近底端變成了兩道明顯石階,臺狀。看管老楊說,原來四壁石坎上擺滿了泥塑的小佛像,底端的石臺上是個頭大些的,開會似的,滿滿當當。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來看戲,跟著外公在洞里吃飯,石坎上還零零落落擺放著三五個,現(xiàn)在卻是一個也沒有了。環(huán)顧洞頂和四壁,除了石坎石臺,還有幾個殘缺不全、依稀可辨的石刻佛像,還有幾處殘留的泥皮壁畫,大的如盆底,小的如巴掌,圖案雖已殘缺,但線條依然清晰,色彩依然鮮艷。錦云不停地長吁短嘆,踮起腳撫摸石坎,端起相機拍下每一處殘存。
要回去了,大家心里都很沉重。錦云又去拍萬佛洞,我站在山腳遠遠地望著他,看他背著相機艱難地從那一堆亂石中間爬上去,爬一段拍一下,感覺就像看法醫(yī)尸檢被害的親人。那“轟隆”一聲巨響,永世再無法回轉(zhuǎn)的坍塌。我在心里敬畏那萬千只壁虎,用孱弱的身軀護住了哪怕早已經(jīng)慘死了的洞窟,眼前血肉模糊。
終于還是不能叫出“后寺上”的名字。在這前后不著村落的荒野里,背后一座大山,面前一條長河,山光禿禿的蒼涼,水滔滔不絕晝夜如斯。我不由得閉上眼睛,我總是這樣,不知是逃避,是祭奠,還是想要預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