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三川河隨筆
書案石頭記
□ 呂世豪
麥收時節(jié),我又回到了故鄉(xiāng)。
快到村口,老遠就看到那棵老杏樹枝頭綴滿半黃的杏子,沉甸甸的。杏樹下,有幾顆石頭正在打盹。我走過去,拍拍它們肩膀說道,諸位醒醒,我給你們朗誦我剛寫的一首短詩:“就是這一樹杏子/昨天還是酸的/今天就變甜了/一秒鐘前還是酸的/一秒鐘后就變甜了∥去年也是這一樹杏子/該酸的時候還是酸的/該甜的時候就變甜了/一如既往”。那些石頭先是瞇縫著眼睛,無精打采地瞅我,聽著聽著就笑了,精神頭也來了。于是我坐了下來,跟石頭們嘮起了村事……
那次告別故鄉(xiāng),我在那棵樹下,挑了一顆石頭帶回京城,認認真真地擺上我的書案。這顆石頭長得虎頭虎腦,它背井離鄉(xiāng)來到這里,成了我的伙伴。很遠的是故鄉(xiāng),很近的卻是這顆來自呂梁山的石頭。這石頭肯定是鄉(xiāng)間最普通的風景,卻是鄉(xiāng)村最智慧的一位老者。
它歷經(jīng)滄桑,最熟悉故鄉(xiāng)的歷史變遷和風土人情,隨時能給你啟迪與教導(dǎo)。只要跟它坐坐,你會通曉許多的遺聞?wù)乒屎褪览磬l(xiāng)俗。石頭也是故鄉(xiāng)的靈魂,與之面對,是一種心靈的洗禮,常常是它靈光一閃,你的靈感之門就會開竅,筆下就會涌現(xiàn)一篇一篇精美的短詩或散文。
去年二月,我開始涉足口語詩寫作。不到半年就收獲了166首新作,其中59首很快在國內(nèi)網(wǎng)絡(luò)平臺發(fā)表,讓我的創(chuàng)作激情再度進入井噴。這些短詩多是源于現(xiàn)實生活,多是在這顆石頭的眼皮底下寫成。最多時每天要寫到四首五首。比如一首叫作《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》,寫作時間只用了十幾分鐘。
全詩如下:“丈夫到井岡山/旅游去了/第三天/就從黃洋界/發(fā)回一組照片/只見他穿一身/灰粗布軍裝/頭頂?shù)陌私敲保Y了一顆紅星/威風凜凜/妻子看著照片/走進了廚房/嘴上哼起了/十送紅軍的曲子/就連出門遛彎兒/曲子都掛在嘴上/只是在沖澡時/才換成了/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/晚上做夢/那紅軍哥哥/果然就站在眼前/他向妻子/敬了個軍禮/帥帥地說/解甲歸田了/軍裝也已脫掉/還鄉(xiāng)時/又換上了/出門時這套衣裝”。這首詩很快就被《詩快報》采用,評價挺好。當我把詩作向石頭展示時,石頭咯咯地笑了,說真還寫出了新農(nóng)村的味道。
這些年寫詩,每遇能源枯竭或心中困惑的時候,我就會面對石頭靜坐片刻,要么無言傾訴一番,要么摸摸它的腦袋,摸著摸著,靈感就來了,題材就有了,一首一首詩歌就會從筆端流淌出來?,F(xiàn)在我的手頭,還有《正是瓜棚聽雨時》《從酒鄉(xiāng)出發(fā)》《寺內(nèi)有一池碧水》《故鄉(xiāng)的歌謠》《2021.我的口語詩》五部詩集,等待付梓,它們都是在這顆石頭的監(jiān)督陪伴之下,像深山里的溪水,一首一首地唱著跳著漂擊而來的。
我和這顆石頭,都來自黃土高原,來自呂梁山中,相互都稱老鄉(xiāng),都有共同的鄉(xiāng)愁。但一顆石頭不足以容納我的整個鄉(xiāng)愁,它只是鄉(xiāng)愁的一個支撐點。在它煩躁的時候我也煩躁,在它困惑的時候我也困惑,在它流淚想喊的時候,我也流淚我也想喊。有時心里難活,我就摸摸石頭,摸著摸著故鄉(xiāng)就近了,淤積心頭的諸多風呀雨呀,冷呀暖呀,煩呀躁呀,霎時就會卸去許多。
去年,我曾創(chuàng)作過一組《故鄉(xiāng)的歌謠》。當我寫到“一件穿不破/弄不臟的舊衣裳/從呱呱墜地/到落葉歸根/故鄉(xiāng)這件衣裳/一直披在游子身上”,寫到“年輕的時候/每喊一次故鄉(xiāng)/故鄉(xiāng)就顫抖一下∥老了的時候/每喊一次故鄉(xiāng)/聲音就顫抖一下”時,竟然熱淚盈眶,不能自己。此刻我看書案這顆石頭,也是水濕濕的。石頭也想家了,也和我一樣流眼淚了。仔細想想,人一老了,也就成了一塊安靜的石頭,不聲不響地蹲在那里。我跟石頭,如同結(jié)在枯蔓子上的一對野葫蘆,我吊在書案的這頭,它蹲在書案的那頭,各自抱了雙肩,靠攏取暖。
這顆來自呂梁山的石頭,是我從故鄉(xiāng)請來的親戚和貴客,慢待不得。孤獨發(fā)呆時想它,外出辦事時想它,逢年過節(jié)時更是忘不了它。想想它或摸摸它,心就踏實了許多,也暖和了許多。
來自故鄉(xiāng)的這顆石頭,既有它永褪不掉的石性與堅強,也有老區(qū)人的憨厚與柔軟。它來自大山深處,自然也熟悉回鄉(xiāng)的路途。真擔心哪天它煩了膩了,發(fā)脾氣了,會站起身來,招呼也不打就離我而去,到村口那棵老杏樹下,找它的朋友去了。